從新聞廣播到體育競賽,從商業銷售到非營利組織,到各領域名人 - 每個人都在線上播放直播視頻。抖音跟臉書直播是此類方式曝光的的首選方法,因為它們讓品牌商可以直接跟粉絲溝通。
而在經營品牌的初期,必須要建構屬於自己的基本觀眾,因為這麼多直播主心中知道,少了穩定的基礎觀眾群體,這個直播將不吸引人駐足觀看。
我們給你購買Facebook直播人數的重點提示:
幫自己的直播買粉絲觀看人數是許多成功直播頻道初期的策略,頁面上跳動的觀看數據,可以讓直播主炒熱氣氛,當你在講解產品時,對於初期踏入直播領域的商家,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行銷策略;而直播老手更能透過這樣的操作,強化網友的信任度。
你要知道直播沒人氣可能會使當次直播草率收場,提升直播線上人數令直播主持人充滿熱情,無論是自然流量或購買人數,都比較有繼續成長的可能性!
在您的手機上打開Facebook App幾個步驟您的直播就開啟了,高人氣粉絲專頁有足夠粉絲上限觀看,新加入的直播主很能沒有粉絲群觀看直播影片,我們不建議超高人氣的直播主購買直播人數,因為你們的線上人數已經夠多,受眾夠精準,但對於開始經營的直播臺,沒人氣等於難以成長,能在每次直播衝高直播人數,吸引觀眾觀看影片有更多可能性。
下單前需知:若有任何問題,請先詢問LINE客服
刷直播人數的3大特色
#1 可包月,可即時提供直播流量的自助平臺
專屬系統供應每月大量直播臺大量直播人數支援,想用就用!24小時系統支援,享受整個月天天開直播天天有人數的好服務。
我們給您灌的直播人數成本低且固定,讓您剩下的預算可以做更多活動、宣傳、促銷,進行針對消費者的各類行銷活動,為長久的忠實粉絲奠定堅實基礎。。
#2 直播人氣奠定人氣
上網看直播,一個直播有5000人,另一個直播只有5人,您會選擇看哪個直播?當你啟動系統後,開臺後人數就會逐步提高,人數達到數量後開始穩定停留,人數不爆衝、不會急速掉落,這樣的穩定人氣幫直播主持人無後顧之憂進行直播。
#3 購買直播人數有風險嗎?
但您不必擔心直播臺有被關閉帳號等的風險,因為這單純是導入流量,不對臉書或是抖音帳號本身造成傷害。若遇到Facebook或是臉書更動它們直播系統程式,可能發生短暫時間直播人數服務無法正常運作,我們都會協助更新演算法,不讓您的權益受損。
多次使用:即時付款,直播人數自動逐步上線,不會有延誤,您愛什麼時候直播都可以。
穩定提升:進一步改進的人數上升速度,正常狀態下人數不爆衝、不急速掉落。
超快啟動:當下買當下用,及時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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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抖音觀看人數,提供直播人數購買灌水網路行銷服務
開直播提高人氣的方法: 買TikTok在線觀看人數
1、要想更多的粉絲進入直播間觀看直播,首先要設計好直播間的封面和標題。
用戶選擇進入直播間,第一眼就是要看封面和標題,是不是能夠吸引他。大家在設置封面和標題時可,以使用主播個人寫真、道具,也可以是主播和直播間產品合影,利用誇張的肢體語言等,充分利用使用者的好奇心理。
2、平時要儘量參與官方活動,增加曝光率。 Facebook在線衝觀看人數
保證帳號視頻或者直播的頻率次數,增加活躍度,讓用戶知道你一直都在。也可以借助官方推助流量補補和海淘流量增加直播線上人數。
直播前,在朋友圈或者qq群進行宣傳,讓朋友觀看直播,幫自己增加人氣。 Instagram在線買直播人數
3、用戶進入直播間後,要想辦法留住他們。 TikTok買觀看人數
直播內容尤為重要。現在早已經過了靠顏值和尬聊的直播內容就可以吸引觀眾的時期,主播們要儘量有針對性地去設計一些優質的直播內容。
平時要多看那些成功的播主直播,吸取經驗,多積累可利用的直播話題,慢慢的,使用者就會主動參與進來,直播人氣自然會得到提升。
4、巧用引流工具。 灌YouTube在線直播人數
引流工具就是我們常說的補單,很多人對補單不以為意,認為為了面子去增加不存在的直播人數沒必要,實際上如今補單平臺那麼多,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在心理學裡面有一個效應叫羊群效應。很多人進直播間,目的都是圍觀紮堆。 衝Facebook在線直播人數包月
所以當你的直播間人數增多時,很容易引起跟風效應,吸引更多的人來直播間觀看。這裡我建議大家可以先使用一下免費的工具。
5、多站在粉絲角度思考。 買Instagram在線觀看人數包月
與粉絲相處不能限於自己的看法,多數時間站在粉絲的角度去思考。
不少的主播嘴上說著把粉絲當作“家人”看待,能做到的少之又少,一開播就要禮物,聊天不回,點歌不唱,這樣做終究是曇花一現,都不是長遠的做法。衝YouTube在線觀看人數
別再焦慮了,你真的不是一個人在苦逼 文/李尚龍 還有一個多月考四六級的時候,很多學生問,老師,現在準備,還來得及嗎? 我們之所以焦慮,往往是因為自己和目標差距太大,或者和別人的距離太遠,不知道如何下手而已。 其實,你不是唯一苦逼著、焦慮著的人。那些并不覺得焦慮的人,只是因為他們正在做那些讓他們焦慮的事情。打敗焦慮最有效的方法其實很簡單:立刻、馬上去做那些讓你焦慮的事情。 分享兩個故事: 幾年前,我在考研班上課,那個班上,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告訴我,自己本來當全職媽媽,后來老公出軌,自己的世界忽然坍塌了。于是她決定考研,經濟獨立,改變自己的生活。 我聽得入神,以為是一個勵志的故事。結果她說,因為自己太久沒學習,現在英語也就是停留在小學水平,現在準備還來不來得及?那時,離考研還剩兩個月。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她說,加油,豁出去努力,別管結果。 后來,我才知道,她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報了英語、政治、專業課的一對一,她出現在我一對一課堂上時我都有點震驚。 我說,干嗎報這么貴的課? 她說,來不及了,只有全力以赴了。 那段時間,我每天連軸轉地上課,可是只要是她的課,她都會提前十分鐘在門口等我,然后拿出單詞書背單詞,她把雞肋時間用得很好。我趕校區的時候,她總是要求開車送我,這樣能在路上問我一些問題。 有一天,我看到她額頭上有兩個重重的火罐印,她不好意思地說,中醫說,這樣有利于記憶。 她的頭發好久沒洗,衣服也沒怎么換,每次來都跟我道歉,說自己失態了。 直到開考前,她還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考前拜拜大神,沾點運氣。我無語。 最后,她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成為那一期年齡最大的研究生。 這件事后,我也明白了,只要出發,永遠不晚。 但世界有時很不公平,有時候,你的努力并不會有你預期的收獲。 讓我再講個“負能量”的故事吧。 口譯狂人Allen老師前年備考的時候也是一樣,還有三個月,他忽然給我打電話說要考研。我第一個反應是,太晚了。他說,努力了,沒達到預期,至少自己不后悔嘛。第二年,他落榜了,差了十分。 三月份,在短暫的休息后,他在北京租了一個單間,開始長達一年的復習,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外交學院。 我問過他,如果早知道今年才能考上,去年那三個月是不是就不學了? 他說,沒有,雖然那三個月沒有考上,但那時我出發了,如果那時不出發,后面也不會出發,那三個月讓我明白,人生還長著,只要出發,永遠不晚。 其實,世界可以很公平。 的確,人最怕的,就是為了瀟灑地邁出第一步,最后遲遲停滯不前,從此再也不出發。 如果你還在糾結,還在焦慮,還在迷茫,我想認真地告訴你,你不是一個人在苦逼。 那些看起來一點都不費力的人,誰知道他被論文、考試虐過多少次;那些整天在笑的人,誰知道他深夜哭過多少回;那些站起來的人,誰知道他背后跪了多少次。 那些人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們永遠不去拖延,他們永遠在路上,勇敢地邁出第一步。他們沒時間焦慮,焦慮的時間,都用來去做焦慮的事情了。 他們堅信,只要邁出第一步,永遠不晚。 他們已經在路上,你呢? 所謂的牛逼,都是用苦逼換來的 誰的青春不苦逼,誰的未來是確定 再苦逼,有小伙伴一起,就能鼓起勇氣面對分頁:123
一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一、你有多大情緒,就會失去多少智商 前不久,一個中國家庭帶著6歲的兒子準備去美國度假,飛機上,孩子緊挨著一位乘客,父母坐在另一側。 起飛后,孩子顯得很不安分,對旁邊的乘客一直進行無禮騷擾,孩子坐立不安、吵吵鬧鬧,上躥下跳,甚至對旁邊乘客拳打腳踢…… 乘客忍了一會,禮貌地請求孩子的父親能否管教一下自己的孩子,結果孩子的父親對孩子的行為聽之任之。在被“騷擾”了將近三個多小時后,這位乘客終于忍無可忍,對熊孩子不負責任的父母破口大罵。 誰知孩子家長的反應更激烈,回以更激烈的辱罵。他的父親隔著兒子,掐住了小哥的脖子,扭打在了一起,整個機艙亂作一團,最后乘務員費了很大力氣才將兩人分開,并把孩子父子的座位換到了別處。 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的時候,萬沒想到,落地后,FBI、機場安保等執法人員等在機場門口,帶走了孩子一家和這位乘客。 調查得知,孩子的父親率先動手打人,美國海關以故意傷害罪拒絕了孩子一家的入境,并遣返一家三口。 原本很好的旅程就這樣泡湯了。試想當時如果孩子家長控制下自己的情緒,或者當時那位乘客讓乘務員介入的話,就不會導致如此糟糕的旅程。 無獨有偶,今年6月,在途徑浙江嘉興的高鐵上,也發生了類似的事兒。 熊家長放縱孩子在車廂鬧騰,有位外籍華裔男士忍受不了,出言提醒家長。 沒想到熊父母火氣非常大,媽媽動手就扇了男士一巴掌,致使男士眼睛破裂出血。 類似事件近年來數不勝數,顯然,這已經不僅僅是家教的問題,更是個人素質的問題,而控制情緒,是一個人最高的素養。 情緒是智力殺手,你有多大情緒,就會失去多少智商。 在這之前,還有一個新聞,保姆縱火案。浙江的一戶家庭,善待保姆,給保姆很高的工資,幫助她解決生活問題,甚至還借給她10萬塊錢。 可是現代版的農夫和蛇故事上演,歹毒的保姆竟無絲毫感激之心,在極端狹隘的情緒驅使下,在偷盜之后反而縱火,致善良的女主人及三個可愛孩子,喪生于火窟之中。人性之寒冷,令人震悚!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世上的沖突、爭斗與怨憤,八成以上都是情緒化的結果。 傳說清代名臣林則徐,年輕的時候脾氣非常火爆。 他做縣官的時候,對不孝順父母的人異常痛恨,碰到相關案件,總會怒火難耐,從嚴從重辦理,而且惹了不少笑話。 有一次, 兩個大漢扭送了一名年輕人去官府,控告他是個十惡不赦的不孝子。 林則徐一聽是個不孝子:“哎喲,我這火爆脾氣。” 不容分說,一怒之下,上來就命衙役打了年輕人五十大板。 林則徐覺得怒火難消,還給那兩個大漢各賞了一兩銀子。 結果剛剛打發他們離開,一個老婆婆呼天搶地地撞進來,哭哭啼啼地說: “請大人救救我們吧!剛才有兩個強盜溜進我家偷牛,被我兒子發現,想把他們扭送官府,不料,反被強盜捆走了。” 結果可想而知。 這件事成了街頭巷尾,百姓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林則徐成了大家口中的一個笑話。 后來,林則徐寫了“制怒”兩個字掛在自己的書房,時刻提醒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緒。 每個人都有情緒,但不論你能力有多強,你有多大情緒,就會失去多少智商,情緒是智力殺手。 二、控制不住情緒,能力再大也無濟于事 在一個人的人格中,無非情緒與能力兩個要素。能力越是不足,情緒就會越高。能力不足,對環境的掌控就越弱,越容易慌亂。情緒成分越高,就會失控渲泄。所以人們說,弱者易怒如虎,強者平靜如水。 張飛性格爆裂,他不是在戰場上慷慨赴死,而是窩囊地死在自己人刀下,葬送一世英名。 張飛聽到好兄弟關羽被害,就抑制不住哀傷,血淚粘襟了。隨后借醉鞭打士兵,要他們日夜趕造兵器,想要馬上為兄弟報仇。最后部下忍無可忍,只好趁張飛醉酒時,將他刺殺在軍營里。 沒人否認張飛能力很大。但能力這么大的人,最后卻得不到一個理想的結局。 一個成熟的人,首先不是你有多大本事,而是能否控制自己的情緒。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人,其實能力再大也無濟于事。 沒有人天生就懂得控制情緒。但真正能干的人,會時刻留意不要讓自己栽在壞情緒中。 宋美齡就是非常善于控制情緒的人。 她一直對丘吉爾不滿,因為當年英、美、蘇、中是同盟國,但丘吉爾并不贊成中國為四強之一,這讓宋美齡非常惱火,所以她一直拒絕訪英。 1943年11月,宋美齡陪同蔣介石參加開羅會議,她和丘吉爾不可避免地會面,兩人有一段經典對話。 丘吉爾說:“委員長夫人,在你印象里,我是一個很壞的老頭子吧?” 宋美齡沒有回答“是”或“不是”,直接把皮球踢回去:“請問首相您自己怎么看?” 丘吉爾說:“我認為自己不是個壞人。” 她順勢回答:“那就好。” 蔣介石特地把這段對話記在了日記里,他自己脾氣暴躁,經常打罵下屬,所以他特別欣賞宋美齡的外交智慧,夸她既不違反外交禮儀,也不違背自己內心。 外交和生活一樣,并不靠脾氣,靠的是實力,靠的是能力。 拿破侖說過:“能控制好自己情緒的人,比能拿下一座城池的將軍更偉大。” 杜月笙曾說: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成大事者,內心成熟,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緒,因為他們內心很清楚:發脾氣并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更加困擾自己,使事情惡化。 如佛家之言:“怒者,心之奴。”拆開“怒”字一看,上為奴,下為心,一個無法控制住自身怒氣的人,只怕多是做了心緒的奴隸,事事處處都能給他造成困擾,又談何自信。 三、一心不動,才能克制情緒 世上本無事,人心起波瀾。讓我們生發情緒的原因,不在外界,正在于我們自己的內心! 情緒是每個人的大敵,壞了心情,也壞了事。每個人都知道要克制情緒,可總是做不到,也不知道從何下手。而辦法,王陽明也告訴了我們,那就是致良知。他在答黃綰論良知書中說: 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 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收斂得, 憤怒嗜欲正沸騰時便廓然能消化得, 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 王陽明致良知的一個重要意義,就在于能使人在“動氣”時斷然地保持情緒的平衡,使人在任何時候任何環境下,都能保持“平常心”。他這句話提出克制情緒的三種情境和三個對治之法,即放縱時忍默,任性時收斂,憤怒時消停。聽起來似乎誰都知道,其實王陽明實實在在告訴了我們兩件事。 這三種情境,正是情緒最容易失控而造成不良后果的三種典型時刻。而我們之所以容易被這三種情緒牽著鼻子走,是因為不自知。假如我們身處其中時能夠意識到這是需要特別注意的時刻,那正是懸崖勒馬的轉機所在。 之后,你需要的是信心和勇氣。這并不簡單,因為人最容易在做不到時放棄,聽之任之。王陽明之所以說“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即是在提醒我們,這種控制情緒的能力,不是靠平平常常的方式可以獲得的,實現這種境界的難度,大大超越一般的勇氣甚至面對死亡的勇敢。 然后他還告訴了我們真正的辦法—— 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個物來順應,不要著一分心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 情緒來了,你只需要知道情緒來了,覺知著它,然后就隨它去,不必有壓制之類的心思,然后情緒自己就會慢慢平復。這跟佛家修行的觀照法一脈相承,原理則是情緒只能在人不自覺時才能綁架人,一旦自覺主導人的便不再是情緒,而是這自覺的意識了。 這也需要練習,功夫越深效果才能越大,最后就是不受情緒左右。而且要有一種意識:越是艱難困苦的時候,越是修心的好時機。正如王陽明所說—— 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 “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王陽明如是說。他自己就是。 控制不住情緒,暴躁易怒的人,只是無力面對現實環境。阻礙我們成為最好的自己的,始終是頑固而低劣的情緒。 要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就要強化能力,提升自我認知能力,去除自我認知中的情緒宣泄,收斂心智,知是非,明善惡,致良知,讓心中的智慧浮現,與真正的自己相遇。 那些能掌控情緒的人,都厲害成什么樣了 你能控制情緒,才能控制人生 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就贏了大半個人生分頁:123
張承志:大坂 從郵電局的綠漆窗口里伸出一只手臂,朝他拼命地揮舞著。 “嗬依!jihdel!嘿!jihdel!”那郵遞員用生硬的烏梁海方言朝他吼著。——就這樣知道了那個消息。他茫然信馬走去時,已經聽不見雇來帶路的瘸老頭怎樣和那烏梁海人胡扯。遠山像一線刺目的閃爍的銀霞。 他皺緊眉頭,心里感到一片蒼涼。馬綱一下下地扯著他的手。 一個精光赤裸的小孩正在路邊厚厚的塵土里爬行著,蠕動著。細細的淡黃色粉末均勻地涂遍所有的小胳膊小腿,還有肚皮、屁股、臉蛋。他盯著那干土堆里玩得專心致志的土黃色肉體,“是男孩,”他想。這光潔的膚色和白亮炫目的遠山都頻頻向他閃著捉摸不定的光。 這是什么信號呢?馬兒卻自顧自地走著。她的眼睛里一定也閃著光或信號,也可能是淚光,她是挺軟弱的。 走過縣文化館。吳二餅站在臺階上,正慢騰騰的擦著那副變色眼鏡。“真的上么?小伙子?”他問。顯然聲音里帶著點酸味兒。 “還有假的?咱爺們又不是你這號廢物!”向導李瘸子不屑地插嘴罵道。 “別吹啦,瘸子!”吳二餅戴上眼鏡,反唇相譏道,“你能。從青海,到新疆,咋連個老婆也沒混上?……” 他費勁地聽著。兩個老家伙的聲音極淡極遠,飄忽不定。jihdel應當是信件,而不是電報。但又是走了四天的電報。電波總不會在哪里排隊、等車、喂馬料吧?居然四天才到達目的地。 干燥黃塵里那裸著的小孩朝前爬著,強烈的陽光曬著那涂勻了一層粉末的小光屁股。馬喘著,牢牢跟定那小孩前行。再向前就是汽車站了:趕下午班車,明天能回到城里。接著,坐火車需要七十多個小時——也就是說,一共需要六天才能趕回她身旁。 這內陸亞洲的山前平原酷熱無比。大地不僅曝烤在白日之下,而且蒸騰著昨天和幾天前飽存的熱氣。馬無言地走著,向導老李跟在后面。汗水淌在胸脯上。電報,jihdel。橫亙前方的天山遮斷了視線,像一線猙獰的銀色屏障。她此刻一定在流淚。一定那樣:默不出聲,任淚水在頰上流淌。單調的馬蹄音也隨著這一切,踏著枯燥的節奏,嚙咬著人心。 不管那烏梁海蒙古人怎樣稱呼電報,這該死的消息已經走了四天。而且他至少要六天才能趕回去。十天,十天后她會怎樣呢?平安地度過這場劫難,還是死于大出血? “流產。大出血。住院。能回來嗎?”這電報語言也和馬蹄聲、和傾瀉在大地上的白晃晃陽光、和這骯臟街鎮的呼吸、和一切保持著同樣可憎的節奏。踢踏,踢踏。馬耳朵一聳,一聳。樹葉子嘩啦,嘩啦。十天,十天。 “走喲,尕兄弟!”瘸老李催促著。光屁股的小孩兒在陽光里蠕動。前方的天山像露出牙齒。他感到頭疼起來,似乎牙齦也腫起來了。毒陽狠狠地灼著他的臉,烤著他的心。他覺得心里也燃起了一片毒火,那火苗燒得他要發瘋了。 這縣城的土街很長,他收著馬,慢慢走著,一言不發。他緊張地想著什么,汗流浹背。 耀眼的陽光下,那小孩還在土堆里滾著,爬著,若有所思地。奇怪的孩子!他不覺被那赤裸的小小肉體吸引住了。 “大出血。能回來嗎?”這樣的電文一定會使郵電局的人投去驚奇的一瞥。十天以后,她會怎樣呢?難道她真的會從這世上消失么?那可能消失的。難道真的能是她——那還在少年就結識了的、溫柔而真誠的她么? 當他坐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時,曾默默地下決心要干成件什么事;他想到過那些當裝卸工和賣大碗茶的同學,想到那些在麻省理工學院已經讀到博士課程第二年的朋友,也想到過那些拆開了能熏死人的、文質彬彬的人。他們都似乎催著他到這兒來。 這條塵土飛揚的街一會兒就將走完。十天,這個冷冰冰的數字。他還什么都沒干成。而十天之后一切只會剩下結局。還有五千公里以上的路程。——不管結局怎樣,反正他已經決不可能跨越這十天和五千公里的時間和空間了! 那孩子在黃土粉末里沐浴夠了,站起來朝前跑去,橫著穿過他面前的土街。 哦,這挺著鼓鼓的圓肚皮,逆著陽光奔跑的小崽子,簡直就是一個玩弄大自然的、勝利的生靈。而自己的那一個卻——失敗了,夭亡了,悄無聲息地無影無蹤了。 她也是一樣。如果十天以后他捧著一個骨灰盒從地鐵車站里走出來,那些大都市里流水般涌來的姑娘們女人們照舊會快樂喧囂,向著他迸射出生的活力。就是這樣:弱者的悲哀分文不值。 “能回來嗎?”她真能選擇語匯。電報紙上這行打印的灰色字跡里,既有她的心境,又有她的冷靜。馬兒走著,前面是銀行的高臺階。 他慢慢地收著馬韁,手上青筋突起。馬兒站住了。讓艱辛奮斗的弱者也得到一份勝利、一份補償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白漆的銀行牌子。 “牽著馬。”他低聲吩咐向導。 當他從銀行大門里走出來時,全部公款都已匯至大坂彼側的縣城。這是一種自帶憑證的匯寄方法。 現在即使后悔也晚了。只有翻過那道銀色的、像大地的猙獰尖牙般的大坂。 路過長途汽車站時,他閉上了眼。兩匹馬用力跺著堅硬的土路,甩著鬃走著。心頭那火苗變小了,開始持久地一舐一舐地燎著他。牙齦完全腫了起來,生理的反應居然這么迅速。 他踢踢馬腹,兩騎馬奔跑起來。 前面那大坂冷漠地矗立著。 李瘸子愛吹牛。據他說,他精通各大山脈里的每條道路,幾十年專給各路軍頭、諸色衙門當向導。 “你這匹馬,”他懷疑地盯著這瘸老漢胯下的那匹三歲雜毛紅馬。“這馬能上大坂?” “行,行呢。”老頭不介意地應著,“那一年,我們的馬子全垮啦。走到賊疙瘩梁,有個莊戶。他媽的,門口絆著個馬子。我槍栓一拉——” 他厭惡地打斷了這老江湖:“你專門給盛世才的兵帶路?” “還有老毛子俄婁斯。那年回回馬仲英進來,也掂一摞子銀洋求咱。再后,幫咱解放軍干過。再后——” 他不愿再聽這青海老漢吹牛。馬放開大步,芨芨草叢唰唰擦過馬腿。松樹林子近了,白樺林子近了,大山四下圍合過來。那個光屁股的娃娃在陽光烤透的塵埃里安靜地爬著,膚色像熟悉的小麥。世界多豐富:鉆山鉆熟了也成了一種職業。這老頭為著每天兩塊五的工餞,騎上匹小馬就往冰山上爬,而且像去娶媳婦那么癮頭十足。雪線稍稍上移了,大約在兩千米海拔以上。廣播說出口風力七級。山口就是大坂,在那道傳說是冰封的大坂面前,科學院的考察隊撤退了。 他只擔心瘸老李那匹粉色雜毛的三歲馬。 “這馬是春天馴的?”他問。 “不價!去年它才兩歲口,咱就把狗日的壓出來啦。” 他不快地說:“去年你騎的就是它?” “哪!人家科學院一下就雇了好幾匹!又馱人又馱料。就是走個半截子。他媽的,工錢少掙十幾塊。” 這回你騎個癩皮狗找我開心來啦,他敏感地想,“快走,”他吩咐。 牙疼。用舌頭輕輕一舐,媽的,所有牙齒都松動了。他皺緊眉頭,陰沉地望著前面的深谷。潮悶的風從云杉林子和密叢叢的草棵里吹來,馬蹄踢動石塊,單調地響著。 你騎著個馬吔,我扛了個槍 諾們子兩個嘛——浪新疆 老李樂滋滋地甩開右鐙,彎過瘸腿在馬脖子上盤了個二郎腿。這小調八成是個青海的土匪調。“諾們子兩個”,他知道就是“我們倆”。可這歌調門很野,他感到山谷里明顯地被這老頭嚎得變成了綠林世界。 “老李,”他喊道,“走快點!” 馬蹄重重地踏著石塊。山脈正緩緩向背后迂回。蹄聲嗒嗒——離妻子,離夭亡的孩子,離電報或者jihdel都愈來愈遠了。 “能回來嗎?能回來嗎?”他緊閉上干裂的眼角。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在婚后不久。 “怎么辦?我們剛剛開始補習啊,生孩子時,正趕上結業考試……”她注視著他。 他心煩意亂地大口吸著煙,坐立不安。 “……而且,那會兒也正好是研究生考試的日期,你怎么溫書呢……”她自言自語地和他商量著。 他一口煙嗆在肺里,劇烈地咳起來。 “咱們不要了吧——不要了吧?”她扶住他,輕輕地問。奇怪的是,她像是在哄他。 他心亂如麻,一拳猛砸在墻上。幾個指關節都沁出血滴。 生活,你對這一代人太苛刻了……“不,我們回家!回家!”他瘋狂地吼著,在婦科門診“男同志止步”的玻璃牌子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轉身就走。 這是真實的么?……其實這是一種懦弱的推托。把殘酷的選擇推給一個弱女子來作。只是那煩惱是真的,現實從四面八方壓來的煩惱。也許,這煩惱的氣氛混淆了夫妻雙方本質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們太年輕了。當年輕的夫婦在社會的選擇面前掙扎的時候,他們還沒能體會諸如“父親”“母親”這些深沉的字眼兒。 “你知道么,”從手術室出來時,她虛弱地倚著他的肩,緩慢地沿著醫院昏暗的樓道走著,“我們組里的徐玲,想要孩子有好些年啦。我說我不要這個了,她說我不敢。哦——”她慘白的額上沁出細汗,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好像她終于攀過了一道冰大坂,很欣慰似的。“好啦,不怕那些考試啦——”她沉重地吐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她用手指撫弄著他結實的臂肌,“別煩,只要你心里別煩,我就不怕。”她低柔地喃喃著,緩緩地走著。 也許她覺得很高興:熬過了這一場苦難,又能倚著這么高大健壯的男子漢。 向導李老漢得意揚揚地甩著韁繩頭,指著山崖上的小路:“那一年,阿勒泰的哈薩反啦,盛世才派兵殺。走的就是這個道。” 牙疼得難忍,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跳膿。天山腹地的景觀應當是迷人的:黛色的流霧,翠郁的松林。而現在充斥他視野的卻是一片鐵色。他盯著那些石垃子和斷崖,馬蹄無止無休地踏在那冰冷的鐵色之上。 “……一個哈薩克丫頭子躲在水渠里頭哩。媽的,老子正飲馬,馬子嚇得蹦高。”瘸老李還在吹著牛。這老漢每時每刻都在絮叨,癮頭十足地吹牛皮。為著幾壺酒錢,他美滋滋地朝大山里鉆,騎著個小雜毛三歲馬。 這老頭一定沒有孩子。 “……后來,我給那丫頭子披了個軍服,扣上個軍帽子。趁黑,把她窩在艾比灘一個把兄弟家里啦。” “老李,生火煮茶吧,歇會兒。” 老漢從臟污的馬褡子里摸出兩個又黑又硬的包谷饃。 他用力掰下一小塊。咬了一下,松動的牙根立即刺入牙齦。他痛得瞇起了眼。從嘴里掏出那塊烤饃,上面染著紅紅的血。 “后來呢老李?那哈薩克丫頭——” 老頭大嚼著,不經意地回答說:“她非不走嘛——咱還不拿上。咦,你吃呀!” “不吃,不餓。” “再說,那陣子,她只要一露頭,騎巡隊見了就是一刀。嘿,山上那死人哪——” 他截斷了話頭:“有娃娃么?” “……呃,養了一個。唔,尕小子。”老漢咽下了一大口。 這瘸老漢也有浪漫史。被搭救的哈薩克姑娘哭著抱住了他的瘸腿。牙齒會全爛掉的,現在已經不能吃東西了。十天——已經不是十天,而是更多。一個骯臟而結實的光屁股小孩在爬著,他一定是在追著一只螞蟻、他也一定是在一個蓬頭垢面的哈族女人身旁。也許年輕時代的李瘸子也站在旁邊。 他啜著茶水,一杯接一杯。現在只有喝水,要多喝水。他凝神望著前方的冰山,牙齦還在一跳一跳地疼。那冰山輕蔑地朝他閃著冷光。 “走吧,老李。”他站起來。 自從二十世紀初法國探險隊在敦煌發現了一份珍貴的唐代寫本卷子以來,這條空寂的山峽連同它中間的那道冰大坂,就成了歷史、考古、地理世界里的響亮名字。 “你們為什么撤回來了呢?”他曾經奇怪地問過科學院那幾位中年人。 “我們不會騎馬。” “什么?” “我們不會騎馬,屁股疼得厲害。” 他愕然了。真不是一代人哪。不會騎馬。屁股疼。他們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光榮。那份敦煌地理文書現在鎖在巴黎的博物館里,而關于它描述的那古道上的種種,至今沒有一個中國人去考察。 “我打算過冰大坂。”他對縣文化館的權威吳二餅說,“麻煩您幫我找找馬匹和向導。” “你過不去,過不去。雪線還低呢。去年我都沒敢過。你不懂,山口風力七級。算啦,過不去。”這是縣境之內唯一的一個眼鏡。他看見鏡片里反射著嫉妒的光和一種地頭蛇式的惱怒:“馬么?馬匹困難哪!向導也難找——都搞包產啦,誰愿意跟上你鉆大山?”那鏡片里甚至閃射著快樂、得意的光。 他默默地把桌子上那杯白開水喝下去。 “那么再見。我明天就上山。現在,和您辭行啦。”他站起來,冷冷地和那人握了握手。 多么狂妄的口氣。簡直是銳氣逼人。而此刻,哪怕妻子喪亡的電報飛到身后的縣城,不管那烏梁海人怎樣再次把它稱為jihdel,他也無從知道了。一步的勇敢,一次男性的證明,背后深埋著多少難言的犧牲吶。牙齒又疼起來了,頭暈。他模出一包土霉素片,數也不數地吞了下去。 兩騎馬攀到了雪線以上。 “人哪,誰也有個山窮水盡,”老李又把二郎腿盤上了馬脖子,“那回在賊疙瘩梁,咱不是拿了那老回回一個馬子么——后來,日他哥;有一回我領著兵上北道橋子浪。沙窩子邊邊上,嘿!兩個土匪綁了一伙淘金的客。順著跪了一溜,吭吭,大刀掄著砍頭。” “里頭有那個人?”他問。 “啊呀!”老漢嚷出一句青海話,“——見了面就哭著磕頭。咱一說情,就留下他一個。你看:這家伙賺不賺?給了咱個馬,落下了條命。”老頭吹得唾沫星子亂濺。 走著,走著。馬喘著粗氣。 薄暮時,見到了一座哈薩克人的氈房。一個膚色黝黑的女人正在門口忙碌。夕陽染黃的山坡上散著羊群。 那個女人驚訝地望著這兩個裝束奇怪的騎者。她的眼睛是標準突厥式的,深陷的雙眼皮俊目。“她也像這個哈薩克女人一樣,”他心里想道,“在都市的深山險谷里迎送生涯。”女人,為什么也把她們驅趕到這種險惡的生涯里來呢?難道這兒不是男人們拼斗的世界么。 “住下吧?這地場美得很!”瘸老漢問。 “離大坂還有多遠?”他猶豫了一下。 “嗨,遠得很,那狗日的冰大坂。那一年,盛世才的兵——” 突然,他看見一個小孩,一個光屁股的哈薩克小男孩,追著一條小花狗崽兒朝山坡跑去。金燦的斜陽照得那小小的肉體分外明亮。 “夠啦,接著走!”他猛地抽了馬一鞭。 “哎,急啥嘛!公家人,住幾天也不花自家的錢……哎,下馬,下馬呀。” “快,走著說。”馬匹已經跑起來。 “走著說,”老漢急了,“走著還說啥!” “天黑再住。再趕一程。”他頭也不回。 “哎呀你這尕娃娃!那年盛世才的兵——” “老李,看看黃歷。別一嘴一個盛世才。” “……” 他們不再頂嘴,默默地走著。黃昏的山谷清脆地回響著倦乏的蹄音。山道陡峭起來。他們下了馬,牽著馬登上了一道山脊。 他吃驚地用勁一把拽住了馬嚼子。 ——山體在此分為幾脈,磅礴地朝四方滾滾而去。來路像一根線,縫在深谷祟山之中。層巒疊嶂移開了,正前方是一道明亮耀眼的冰嶺。 那冰嶺攔住了沒有阻擋的夕陽余暉,閃爍著,靜臥著,冷酷地斜睨著這渺小的兩騎馬。 “狗日的,就是它。媽的大坂,”瘸子老李惡狠狠地嘟噥著。 天將黑的時候,在緊挨大坂腳下的石崖旁發現了一個松枝石塊搭的窩棚。 “嘖嘖,美得很!”老漢打量著窩棚,贊不絕口。“貓下!就這兒貓下。”他嚷著,也許這里比帳房人家更對他胃口。 水燒開了,老漢撒上一把磚茶末子。 他試著咬了一口饃,疼得嘴角又抽搐起來。“餓了么?嘖嘖。”老頭子吃得噴香,用狡猾的眼神瞅著他。夜幕正在降臨。她如果——她一定正躺在醫院里,在昏暗中睜大著眼睛,凝望著漆白的板壁。他用手指輕輕捻著烤饃塊,用茶水泡了一缸糊糊。篝火燒旺了,畢剝響著。烤焦的苞米饃塊沒有泡軟,他使勁嚼著,咽下一些咸咸的東西。篝火跳躍著,火苗黃得透明,像一個赤裸在炫目陽光下的小孩在舞蹈。 絆馬時,發生了沖突。 拐子老李摸出一根細細的硬麻繩,把馬的兩條前腿捆在一起,像捆一個賊。 “不行吧,老李,”他擔心地望著老李,想起以前在軍馬場當牧工時的一些往事。“老李,馬腿會淤血呀,不行吧!” “哪里的話!嗨,就這個章法!” “馬走了十來個鐘頭,這么一捆,明天就瘸啦。”他勸道。 “管它!畜生嘛!明天睡醒,狗日的在眼皮底下要緊!” “你這是在盛世才隊伍上學下的章法?”他生氣了,惡意地問。 “哈,就是嘛!尕娃子!”老漢卻樂了,齜出一口黃板牙。 “明天馬瘸了,咱們也去搶兩匹換上?”他憤怒了。 “瘸不瘸,在它的命。人安生要緊。不行,真不行——回到哈薩克帳房浪上兩天嘛。” “解開馬腿。”他命令道。 “你——”老頭子也火了。 “解開!”他低低地喝道。 老頭雙手叉起腰,蔑視地打量著他:“你懂還是我懂?尕娃,老李咱五十六歲羅!” 正在這時,那匹粉紅雜毛馬一下子摔倒在地,而那土匪式的麻繩絆仍死勒在它腿上。小雜毛馬絕望地放松了肢體,呼呼地喘著。 他決心乘機壓住這江湖老漢:“看見了么?論騎馬,你得喊我先生!” 老漢一掄鞭子,喊起來:“這么個難侍候!媽的,咱回呀,不干啦!” “滾!隨你的便!”他吼道,雙手攥成拳頭:“老子自己走!你卡不住老子的脖子!不信我就能死在這鬼大坂上!” 他狂怒地推開瘸老漢,劈手奪下馬韁,把自己騎的紅馬解下來。土匪!兵痞!老江湖油子!他拔下一束馬尾。大坂!大坂!萬惡的大坂!他用馬尾編著一根辮子。剎那間他看見了許多人的臉。吳二餅,“科學院”,還有別的一些人。他用馬尾辮聯住兩條前腿絆。紅驃馬低頭吃草了,——它走不動,但又沒有勒疼。他飛快地干著,一聲不吭。心里那毒火吞噬了他。 老頭子呆呆地站著。濃暮中看不清他的臉色。瘦骨嶙峋的、翹著一條瘸腿的身影,顯得可憐巴巴。他遲疑著,邁開瘸腿,一拐一拐地解開了那根硬麻繩,小雜毛粉馬站起來了。他扣好皮絆,與紅騾馬聯上。他又一拐一拐地走開,抱來一捧松枝,添在快要熄滅的篝火上。——他順服了。 怒濤平息了,一絲羞恥浮了上來。為了馬,傷了人。而且是為了馬腿,傷了人心。但他又必須使這自行其是的老江湖就范。他抬起眼睛,夜空星漢燦爛。那些星星在凝望著他。妻子和夭折了的小生命也在凝望著他。 又是這種莫名的煩躁的發泄。上一次的煩躁是為了讓一個女人承擔一切。這一次是要對付一個瘸老頭。老李當然會順服的,他要掙你的錢。當向導一天兩塊五毛錢,你是公家的人么……他慢慢地咬緊了牙關。三十二個牙齒的尖尖齒根一齊向腫脹潰爛的牙床刺進去。你用金錢的優勢壓服了一個窮人,一個老人,一個男人。星光下,青藍色的大坂一片朦朧。哦,為了越過這大坂,他已經不擇手段,不惜丑惡。萊辛說過,古代藝術家即使在表現痛苦時也避免丑,他們的法律是美。他覺得,這位德國老頭子疲倦的眼睛,似乎也在那永恒夜空的星群中注視著他,像注視著一個渺小的例子。他垂下了頭。咸咸的液體流向喉嚨。 篝火熄了,只剩下暗紅的灰燼。 兩人枕著馬鞍,裹著氈韉和皮襖睡下了。 天地一片漆黑。一股刺骨的寒氣無聲無息地浸入了膝蓋以下沒有蓋上的肢體。雙腿漸漸麻木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睜著眼睛。 李老漢似乎輕輕一動,大概也凍得睡不著。 “老李,抽根煙么?”他側過臉去。 “嗯,不,咱……” “喏,抽這個。我白天在馬背上卷的。” 嗤的一聲,火柴的亮光照亮了那張干枯的臉。“這莫合煙,……是伊犁的么?” “不,縣城買的。” “怪。咱這爛縣城能出這號好煙?” “不壞吧?真有點伊犁煙的味兒。” “就是。好煙。” 兩個煙頭一閃一閃。紅光映亮兩人的嘴唇和鼻尖。他們小聲地談著。 “狗日的。真凍人。” “老李,你常在大山里睡么?” “嗯……不。日他哥,這鬼地方。” “抽煙,接上一根。”他又摸出莫合煙。 “不,抽我的,尕娃。給——” “冷哪,忘了帶上瓶酒。” “狗日的,是忘啦。有瓶子古城大曲才美。” “三臺白酒也行啊。”他贊同地附和道。 “河南大褲襠的紅薯干燒酒也行啊。”老頭向往地說。 兩個人都嘿嘿地笑了。 “尕娃子,我有個章法。”老頭來精神了。 “什么章法?”他問。 “插筒子睡。你腳伸我懷里,我腳伸你懷里。就是——咱腳臭。” “好!”他蹦起來,“插你老的筒子!”接著他又笑道:“不然,明天馬腿不瘸,人腿倒瘸了!” “咱反正是瘸子。怕可惜了你城里人。”老頭子狡猾地回答。 兩人調整了睡法。腳和膝蓋立即暖和過來。老漢放肆地把腳丫子踹到他胸前,惡臭陣陣襲來。他也痛快地伸直兩腿,滿心希望把腳伸到老漢鼻頭上去。 兩個旅人沉沉地睡熟了。 他夢見了一座冰雪砌成的大坂。夢見了兩匹聯著絆子吃草的馬。他看見了妻子。他走過去,想用雙臂使勁地摟住她。但她卻飄忽難即。他眼前閃過一道金黃色的電光,一個赤裸著胖乎乎屁股的小孩在正午的太陽地里爬著。滿天的星斗都深不可測地望著他。妻子也用那星斗般的眼睛在望著他。不是每個女人,不是漂亮的女人和熱戀中的女人就能有這樣的眼神的。他好像揍了那當向導的瘸老漢,老漢哭了,又笑了。郵局的那個烏梁海人喊道:“jihdel!”文化館門口,吳二餅慌張地跑來想攔住他。“能回來嗎?”他終于從妻子的眼神中看到了這句話。“大坂,大坂。”他在夢中沙啞地嘟噥著。 大坂,在探險家A·斯坦因爵士的地圖上寫為Daban或Dawan。幾乎中亞和蒙古的一切語言中都有這個語匯。已經很難判定它究竟是一個古老的漢語借詞,還是一個漢語對某種民族語的諧聲切意的譯寫。誰都知道,大坂是指翻越一道山脈的高高山口,是道路的頂點。 清晨,兩騎馬越過了松林,登上了植被稀疏的高海拔山頂地帶。 “老李,你常年在山里跑,不想家么?” “啥家!吳二餅不是說么,咱是光棍子。” 他想起老漢的浪漫故事:“咦,你不是娶了個哈族丫頭,還養了個兒子嗎?” “嗨!早跑了個球的啦!”老頭不耐煩地一甩鞭子,像轟了只蒼蠅。 石頭上有一處游牧人的巖畫。一只抽象派的巖羊。他取出筆記本、地圖和羅盤,臨摹著。他又問道: “老婆兒子還能跑么?”’ “日他哥,一塊過了六七年,她家里親戚鬧事。馬隊來了把她拿上,跑球啦。咱也沒敢聲張。” “你也沒去看看她?” “前些年,我給地質隊帶路,山里見著她一次。媽的,一進帳房——” 他舉起手止住老漢。石頭裂隙中有尊殘破的石窟造像。他舉起照相機,按下快門。 “接著說呀,老李。” “我一進門,她哇地就嚎開啦。” 馬匹汗水淋漓,停住了腳步。他們下了馬,朝上步行攀登。老漢一瘸一瘸地走著,說著。 “我吆喝她說,你嚎個啥,嚎得你男人回來一準揍你。快燒些茶,咱喝了上路。她不聽,捂著臉,哇哇地嚎。狗日的,嚎得昏天黑地。” “后來呢?”年輕人聽得很緊張。 “后來沒喝上茶。地質隊那些人說,別惹個民族矛盾。嘿,帳房外頭擠了不少人,偷聽哪……她男人回來準揍了她。” 年輕人問:“后來呢——再也沒見她?” “沒。也不知他們上了哪處,是死是活。”瘸老漢擦了擦汗,想了一下,嘆了口氣:“唉,那丫頭,是個好丫頭。” 遠處那鞍形的冰大坂白雪皚皚。他想起了那雙凝視著的眼睛。哦,她也是個好丫頭,她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現在他和老人心里體會到的,可能是一樣的、過來人的滋味。 他們默默地上了馬,穿上皮襖。馬弓著背,在青灰色的緩坡上一步步走著。山風帶著尖銳的哨音掠過耳邊。他覺得頭暈得更厲害了。巉巖陡崖已低低沉向腳底,兩側山溝里滿盛著白沙般的粉雪,明晃晃的。 在這片青色礫石的漫坡盡頭,就是那鞍形的大坂之頂。 他轉過身來,向老頭問道: “兒子呢?也和他媽在一塊?” “嗯。”老漢點點頭,“那回沒見上他。” 他失望地轉回身去。這時,一股寒氣逼人的風突然迎面沖來。他抬眼一望,前面是一道白色的山口。 他的心突然激烈地跳了起來。摸摸前額,有些發燙。 那快要伸手可觸的山頂突然傳來了一聲呼喚,像是他逆境中的妻子發出的絕望叫聲。他突然無比強烈地仇恨起這兇險的巨大山脈,仇恨起這高踞在上的大坂和這強大地欺凌人類的大自然。剎那間他也記起了吳二餅和他熟知的那些惡人,記起了所有侮辱過他和侮辱過他熱愛的人們的人。他還記起了那制造又消滅了老李的家庭和使他沉默寡言的因素。腫起的牙齦一跳一涌地折磨著他,但他沒有向挎包里去摸那些消炎藥。他使勁地咬著那些背叛的牙齒,任咸咸的血向嗓子里流。他已難以壓抑一股沖動,一股野獸般的、想蹂躪這座冰雪大山的沖動。他想馳騁,想縱火焚燒,想喚來千軍萬馬踏平這海洋般的峰巒。他瘋狂地感到一種快樂,感到自己終于找到了什么。他想呼喊,想喊來世上一切英雄好漢和一切專會向生活耍光棍的壞種,在這里和他一比高低。他想告訴無病呻吟的詩人和冒充高深的學者:這里才是個夠味兒的戰場,才是個能揭露虛偽的、嚴酷的競爭之地。他的胸中正升起著勇敢,升起著男子漢的氣概。他想一步跨過這可怕的大坂,縱身飛下彼岸的綠洲,然后向那無援的女人飛奔。“能回來嗎?”她用了問號。她已經安心承受一切苦難,為他留下了向這座大坂沖擊的可能。“堅持住!”他默默地向她喊著,“等著我,堅持住!”他堅信只要邁過這最后一步她就能得救。但是——這里海拔已近四千米,他不僅無法馳驟,甚至不能加快一步。他僵硬地屹立在馬背上,顏色鐵青的臉上,兩只血絲密布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白色的、迷離的大坂。 馬匹喘著,拐著之字形,緩慢地向大坂頂端的分水線蠕動。其實,從遠處或從空中看去,那黑甲蟲似的兩個影子已經和那鞍形的山口融為一體了。 他在霎時間平靜了。 世界化成了斑斕的地圖。在分水線上,他同時看見了山脈兩側的,準噶爾和吐魯番兩大盆地。唐代敦煌文書描述的古道正靜靜地深嵌在彎曲的峽谷之底。山頂的一塊巨石上銘文剝落,旁邊堆著一匹驛馬的骸骨。大地崢嶸萬狀地傾斜著,向著南方的彼岸俯沖而去。這是從海拔四千米向海平面以下伸延的、大地的俯沖。劇烈抖動的氣浪正從吐魯番低地淡白色的中央地帶扶搖而起,化成長長一片海市蜃樓。在赤褐色的南側深澗里,嵌著一條藍瑩瑩的冰川。 他從未見過如此雄壯的景觀。 大坂上的那條冰川藍得醉人。那千萬年積成的冰層水平地疊砌著,一層微白,一層淺綠,一層蔚藍。在強烈的紫外線照射下,冰川幻變出神奇的色彩,使這荒涼恐怖的莽蒼大山陡添了一分難測的情感。“大坂——”他失聲地喊起來。他想不到這大坂、這山脈、這自然和世界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安慰他。他久久勒馬佇立著,任那強勁的山風粗野地推撞著他。 “他媽的,這大坂。老子的馬子累垮了!”拐子老李滿頭大汗,咒罵著走上山頂。那匹粉色的三歲馬渾身透濕,簌簌地打著戰。 “畜生!這么個(尸從)樣!”老漢惡煞般朝小馬怒吼著,“趴蛋啦!挨刀子啦?這號(尸從)樣,能回來嗎?” 他顫抖了一下。“能回來嗎?”他聽見一個低柔的聲音。一個最后的聲音。他下了馬。豪邁和勇敢突然消失了。他慢慢把照相機放進了挎包。不能在山頂上冒充英雄,他想。他把馬料倒在雨衣上,看著那匹精疲力竭的小馬嚼著。風卷著積雪,在冰川頂上堆起乳色(www.lz13.cn)的一層。這層層砌起的冰川里不知葬著多少人的不幸。今天的這層雪會在夜里結成新的一層冰。每天冰川上都結著新的冰。不要照相了,哪怕為著已經粗現輪廓的論文——留下些缺憾吧。 “喂,抽些煙吧,尕娃。” “抽莫合煙——幫我卷一根粗的。” “這王八大坂,真難走。” “喏,老李,點上火。” 他吸著濃烈的莫合煙,望著冰川頂的乳色積雪。今天的這一層里埋著他夭亡的孩子。這一定也是一個在陽光中光彩照人的,赤裸著的小男孩。他在今天被父親葬到了這冰川之中。 他們休息了很久。粉色雜毛小馬吃飽了苞米粒子。馬搭子捆扎穩當。他們上了馬,走向古道的另一半路程。 你騎著個馬吔,我扛了個槍 諾們子兩個嘛——浪新疆 瘸老李又樂陶陶地唱起了那支野蠻的青海小調。馬蹄又在巖石上敲出單調的響聲。南來的驕陽燙著臉頰。他們走離了分水線。 古希臘的藝術家是對的,經過痛苦的美可以找到高尚的心靈。這一點,她已經做到了。她不會死,她只會得到更堅實的愛情。因為,她以一個女人的勇敢,早已越過了她的大坂。死去的兒子也做到了,他將在這永恒的冰川上化成一個灑滿陽光的勝利的小精靈。 下山道上,馬兒走得很快。他朝那冰川,朝那大坂投去了告別的一瞥,然后不動聲色地追上了他的向導。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九座宮殿 張承志:北望長城外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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